摘要:长期以来,人们总是习惯把宋、金时期的一种以“牛、水、星、月”纹饰为主题的铜镜称为“犀牛望月镜”或“吴牛喘月镜”,但笔者经过仔细辨别和考证,发现前人在这类铜镜的认识和定名上有一些不妥之处。
一是宋金时期这类铜镜纹饰中的“牛”,既非犀牛,也非水牛,而是镇水神兽“井木犴”
二是宋金时期这类纹饰的铜镜并不是“犀牛望月镜”或“吴牛喘月镜”,实为“井宿镇水镜”。至元明时期,这类铜镜的纹饰才逐渐简化,直至最后演变为“犀牛望月镜”或“吴牛喘月镜”。
因此,我们在鉴定这类铜镜时要仔细辨别,不能盲目地把元明时期的“犀牛望月镜”或“吴牛喘月镜”与宋金时期的“井宿镇水镜”相混淆。
本文所说的一些鉴定方法可用在此类铜镜的鉴定上,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
宋、金时期铜镜中流行一种以 “牛、水、星、月”四种图案构成的纹饰,元、明时期的铜镜上也有类似纹饰,这些铜镜被博物馆、收藏界称为“犀牛望月镜”或“吴牛喘月镜”。在具体探讨这类题材铜镜之前,我们先来探究一下这两个称谓的由来。
一、“吴牛喘月”和“犀牛望月”典故的由来
“吴牛喘月”,是一个有名的历史典故,始见于《太平御览》卷四转引的东汉《风俗通》:“吴牛望见月则喘,彼之苦于日,见月怖,喘矣。”梁刘孝标注云:“今之水牛唯生江淮间,故谓之吴牛也。南上多暑,而此牛畏热,见月疑是日,所以见月而喘。”
吴牛,指江淮一带的水牛。吴地水牛怕热,见到夜空月亮以为是太阳,因惧怕曝晒而喘息不止。后人以此比喻人遇事受挫后,再遇见类似事情或东西而过于害怕,以致失去正确的判断力。引申为呆傻、不理智,或因受某事物之苦而害怕类似的东西,亦指酷热的暑天。另据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中记载:“满奋畏风,在晋武帝坐,北窗作琉璃屏,实密似疏。奋有难色,帝笑之。奋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这个典故是说害怕风寒的大臣“满奋”因为担心透明的琉璃屏挡不住风而被晋武帝取笑,于是“满奋”自我解嘲说“臣怕风就像江淮一带怕热的水牛,把月亮当成了太阳,害怕太阳的暴晒而喘息不止”。
唐代大诗人李白在其《丁都护歌》中曾写“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用以感叹船工之苦。再如宋代辛弃疾在《雨中花慢》词中写道:“心似伤弓塞雁,身如喘月吴牛。”笔者认为如果用典故里“呆傻、不理智、缺乏判断力,害怕类似的东西,亦或指炎热的暑天” 这一类的文化含义来作为日用品铜镜的装饰或命名,寓意不太好,似有不妥之处。而且迄今为止并没有发现有 “吴牛喘月”刻款或铸款的铜镜实物或标本,也没有见到明代以前有以 “吴牛喘月”为铜镜命名的文献记载。
“犀牛望月”最早见于周尹喜《关尹子·五鉴》:“譬如犀牛望月,月形入角,特因识生,始有月形,而彼真月,初不在角。”中国古代有一个神话,犀牛原本是天上的一位神将,受玉皇大帝的指派,向下界传达起居规范,要求人们注重礼仪, “一日三餐三打扮”。而犀牛到了俗世后被扰乱了心神,将玉皇大帝的旨意误传成“一日三餐一打扮”,把天帝的意思弄错了。于是天帝大怒,将它贬入下界。由于犀牛思念天宫生活,一到晚上就抬头望月,这就是 “犀牛望月”的缘起。另有一种观点,古人发现犀角中有一根由角根直贯角尖的“髓芯”,将犀角剖开时髓芯周围有一圈一圈的近似月亮形状的同心圆,于是认为常在月下抬头遥望的犀牛是在用犀角采吸月华。犀牛大脑的精髓就蕴藏在犀角中,进而衍生出“执着、思念”的含义。再加上 “髓芯”所代表的“沟通”之意,于是被人们用来表达“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爱情境界。如果是按照这种寓意来讲,用它来装饰铜镜倒还比较合理。
二、“犀牛望月”“吴牛喘月”图案下所隐藏的正确含义
笔者在仔细观察了一些宋金时期的所谓“犀牛望月镜”和“吴牛喘月镜”的实物和图片以后,感觉不论是 “吴牛”,还是“犀牛”,这种铜镜纹饰中的“牛”的形态更像是一种独角兽。它既不像江淮地区躯体浑圆、犄角盘弯的水牛,也不像头大而长、犄角长在鼻子上的犀牛。所以笔者感觉这两种称呼都似有不妥之处。铜镜纹饰中的这种动物并不属于牛的范畴,它头上长有一角,身体修长,四腿细长,看起来更像一种独角兽。笔者发现好多宋、金时期的这种铜镜图案都是由水、“牛”、月亮、星象等组成(见图1~图3)。
这三面金代铜镜的纹饰构成大致相同,只是图1和图2是圆形铜镜,图3为葵花镜。三面铜镜的纹饰背景都是滔滔江水,上方是星象图和月亮,下方是一独角兽。图1中的独角兽是卧于洲边,仰望夜空。图2和图3铜镜纹饰的滔滔水浪中有蛟龙和大鱼出没, 一头所谓的“犀牛”立于洲石之上,回首望月,天上云雾中,星辰闪烁,整个画面充满了神话色彩。从图案可以看出,这种构图要表达的意境远远不止 “犀牛望月”或“吴牛喘月”这么简单,透过这滔滔江水、洪水中的蛟龙和天上的星象图我们似乎感觉到了另外一种含义。尤其值得我们注意和探究的是为什么这类铜镜的纹饰中会出现蛟龙和洪水。
在中国古代蛟一直被视为一种暴龙、恶龙,有发动洪水的特殊能力。《礼记·月令》和《吕氏春秋·季夏》中都有季夏“令渔师伐蛟”的记载,表明上古风俗中每逢夏季就有驱杀蛟龙的制度。而在秦汉至魏晋的文献中还记载着许多勇士斗蛟的事迹,如《吕氏春秋》中的荆次飞斩蛟,《韩诗外传》中的甾丘诉杀蛟,《博物志》中的澹台子羽击蛟,《汉书》中的武帝射蛟,《水饰》中的曹操击蛟,《世说新语》中的周处斩蛟等等。明代朱国祯在《涌幢小品》中有曰:“有神龙则必有毒龙、怪龙。”
蛟在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奇特性,就在于它是龙中的毒龙、怪龙、恶龙。它不仅暴恶厉害,吞噬生灵,而且振滔洪水,漂淹人畜,对人类构成极大威胁。《易林》中有 “蛟虬当道,民困愁苦”的说法。再如,清代薛福成《庸庵笔记》中云: “龙与蛟之为利害,相去悬殊矣。蛟有害无利者也,龙降泽与民,为利甚溥。”清代张大复《梅花草堂集》云:“驱驾风雷,腾骧万状,而物不伤,此应龙之所以为神也。发屋拔木,惊怖有情,而席卷之,委诸莽荡之野,人物遂死,则蛟虬之事,龙无与焉。”但古人面对蛟龙的残暴,并不是一味地畏惧退缩,而是采取了杀伐、镇服的态度。据《成都记·李冰》中记载:“李冰为蜀郡守,有蛟岁暴,湮垫相望,⋯⋯冰乃入水戮蛟,⋯⋯从此蜀人不复为水所病。”
《嘉定府志》云:嘉定境左冷源二河中,有一条犍为老蛟,每到春夏之交便兴起洪水,淹没人畜。时赵昱为太守,率七勇士入水,斩了蛟龙,平息了水患。《宋史·洪迈传》说:因 “长蛟为害”,使开封西北黄河大堤 “决溢”,一渔叟入水斩蛟,“洪流陡落”。另据《昆明县志》中记载: “嘉庆年间,蛟汛为患,地绅范铜犴一,以镇水怪,其形似牛,独角伏地,昂头视江水。”罗养儒编撰的《云南掌故》中也有同样记载:“昔人以铜铸井宿之身像于此,以镇水怪。”总体而言,龙与蛟的两级分化和对立,实质上反映了古人对于水的利害、功过的朴素、辩证的认识。所以笔者认为当引起水患的蛟龙和滔滔洪水出现在这种铜镜纹饰里的时候,它的含义肯定与镇水有关。蛟作为一种兴风作浪的恶龙,必然要有一种神物把它镇服,所以人们就希望镇水神兽去镇服它,以祈求风调雨顺、江河安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三、金代“星宿镇水镜”的由来及意义
众所周知,在金代,由于国家长期对外战争,导致铜料紧缺,而且民间还有“销钱铸镜”的风气,因此铜禁异常严格。据《金史·食货志》中记载:大定八年、十一年、二十六年,朝廷三次颁布禁止私铸铜镜和禁止铜镜外流的法令。规定新、旧铜镜都要有官府的签押和铭刻,以便进行统一管理。添加“官押”的方式主要有铸字和凿字两种,一般铭刻之后尚有一押记,并非文字。
不仅铜禁严格,金政府还对民间旧有铜器(包括铜镜)进行收购,如“大定十一年,禁私铸铜镜,旧有铜器悉送官,给其直之半”。既然国家这么缺铜,政府又禁止民间私铸铜镜,还千方百计地回收民间的旧有铜镜,那么金代官府为什么还要铸造这么多“牛、水、星、月”纹饰的铜镜呢?笔者认为,官府铸造这种纹饰的铜镜很有可能是想通过描绘生命、自然和天象之间的某种联系,来表达对国家治理、社会发展和百姓生活的某种祈盼。对此,笔者认为这种铜镜纹饰与汉镜中采用的“二十八星宿”和战国时期的“四神天象体系”以及宋、金时期的星象纹饰铜镜有着相似的文化内涵。古人在周天设置四神二十八宿,二十八星宿中隶属于朱雀的南宫七宿分别是 “井、鬼、柳、星、张、翼、轸”,这七宿中,轸宿主“风”、井宿主 “水”、鬼宿主“尸鬼”、张宿主 “觞客”、柳宿主“厨宰”、星宿主 “急事”、翼宿主“戏乐”。其中的“井宿星座”是由八颗星组成,在春分时显示的形状像一个水井。井宿是掌管水事的主神,它的原型“井木犴”与独角兽的样子非常接近。
因此,从这个角度结合铜镜图片来看,笔者认为这类铜镜纹饰中所谓的“牛”应该就是朱雀七宿中的镇水神兽“井木犴”。它静卧在月光下波涛汹涌的岸边,履行着自己镇水的职责,月空中高悬的八颗星正是它的“八星井宿图”。而以此图案为装饰的铜镜,应该叫做“井宿镇水镜”,它应是后世“犀牛望月镜”或“吴牛喘月镜” 最初的原型。之前也有学者提出过质疑,认为铜镜纹饰中的星象图不像井的形状,认为不是井宿八星。笔者认为星的位置并不是永远不变的,它们也是运动着的,井宿星座也不例外。它的形状可能平常的时候不是很像一口井,但它在春分这个特定时节显示的形状却很像一口井,与古人对井宿星座“东西两列,其状如井”的描述是相符的。
即使退一步讲,这种星象图已经不具体代表天上某种特定星宿标准形状的意义,而泛指天上星象一类“符号”的出现,比如此类铜镜纹饰中“三星连珠”“五星连珠”等星象图案的出现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笔者认为即便如此,这类星象图也是很有意义的,可能具有特殊的星占意义,与当时社会特定的政治、文化思想相联系。例如封建社会的统治者们对星象都很迷信,认为星象的变化代表着吉凶的转化,不同的星象有着不同的含义,他们企图通过星占来预测未来,并采取各种措施去控制灾难的发生。
那么金代官府为什么偏偏选中这种镇水题材来铸造铜镜呢?笔者认为中国古代的封建王朝都处于农业社会阶段,基本上都是靠天吃饭。如果上天不照顾,遇到干旱或洪涝的灾年,穿衣吃饭都会成为一大难题,由此会造成社会动荡,危及国家社稷。当人们与自然灾害做抗争而又控制不了灾害发生的时候,封建社会的君臣们只能祈求上天和神灵的庇佑。古时历代王朝在祈求神灵镇服水患时,都会在大江、大河容易决口的堤岸旁放置镇水神兽。例如,昆明盘龙江畔安澜亭内就安置有镇水神兽铜犴,以镇水患。《昆明县志》中有这样的记载:“嘉庆年间,蛟汛为患,地绅范铜犴一,以镇水怪,其形似牛,独角伏地,昂头视江水。”这段记载中古人对井木犴的外形描述非常简略,也未必完全准确,但通过这段描述我们至少能够得出以下结论:
首先,可知井木犴的外形与牛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其次,井木犴头上长有独角;再次,井木犴肯定是作为镇水之用的。那“井木犴”到底是一种什么兽,它的原型是怎样的呢?犴,又名“堪达犴”,学名“驼鹿”,属于哺乳纲,鹿科,是一种大型的鹿。体长可达二米多,体重能达三四百斤。雄性有角,角横生成板状,分叉很多。颈下面有鬃,体色棕、黄、灰混合。“井木犴”的造型应是以驼鹿为原型,再加上独角演化出来的一种神兽。因为其外形和牛有相似的地方,又长有独角,所以人们很容易把它和犀牛或水牛联系到一起,以致后来很多人已经分不清它们三个了,产生了混淆。为了让大家更清楚地看清它的样子,笔者专门挑选了三个典型的所谓“犀牛望月”的铜镜架(见图4~图6)。
仔细观察这三个铜镜架,我们不难发现,用“犀牛望月”来命名固然好听,但实为不妥。笔者觉得这种独角神兽与我们所见的自然界的犀牛相差很大。
第一,犀牛的角是长在大鼻子上的,而这种兽的角是长在头顶上的。 第二,两者的头和颈部也明显不一样,这种兽的头更接近于驼鹿的头,脖子明显长于犀牛,更接近于鹿。 第三,犀牛的身体,浑硕粗壮,而这种兽的身体显得健美修长。 第四,两者的腿也相差很大,犀牛的四肢粗短,这种兽的腿纤长。
种种特征表明,这种兽明显不是普通的犀牛,更像一头长着独角的鹿,所以笔者更倾向于它就是镇水神兽“井木犴”,代表的是天上的井宿星座。神兽井木犴远比地上的犀牛更具灵性和神性,用它来做镜架的底座,也有一种 “镇”的含义,有着镇宅驱灾保平安的寓意。其望月的造型,表现出对天上的怀念,亦可引申为对故乡和家人的思念。
笔者认为用“井宿望月”或 “井木犴望月”来命名这类镜架,虽没有“犀牛望月”来得动听,却更为贴切。
四、“星宿镇水镜”后期的发展演变
南宋、元、明几个朝代以后,纹饰内容和表达的主题思想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铜镜作为一种日常用品,其纹饰的演化受到官方和民间的双重影响。“井宿镇水镜”创制之初,官府为了让“镇水神兽”能广泛留存于民间,保佑农业生产免遭洪涝灾害,因此铸造了很多这一题材的镜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元、明时期,宋、金时期官府所宣扬的镇水主旨被慢慢淡化直至湮灭。民间的铸镜作坊在传承前代铜镜纹饰时,不去深究 “牛、水、星、月”的纹饰内涵和其中的逻辑,而想当然地附会上“吴牛喘月”“犀牛望月”等典故或传说,最终失去了镇水镜原来的内涵,完全演变成了“吴牛喘月”或“犀牛望月”等新产品。
图7是一面元代的高浮雕花边铜镜,纹饰由水、月、牛、树木、楼台等组成,但已经没有了星宿图,并且此镜纹饰中的“牛”已经是站立的水牛造型了,与金代“井宿镇水镜”中卧或立于洲边的独角神兽井木犴差异很大。水牛仰首望月,描绘出“吴牛喘月”的景象,而这种带有水、月、树木和楼台纹饰的铜镜才是真正的“吴牛喘月镜”。
图8是一面明代的束腰银锭钮铜镜,从中可以看出构图更为简化,既没有了水浪和星宿图,也没有了树木和楼台,只剩下脸孔细长的小犀牛和祥云托月图案,并且月亮变为很大的月牙形,成为真正的“犀牛望月镜”了。和金代“井宿镇水镜”进行对比,可以明显地看出纹饰及内涵的演变过程。而且金代的“星宿镇水镜”铸造得要比元、明时期的“吴牛喘月镜”或“犀牛望月镜”更加规整,纹饰也更为精美。
五、结语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宋、金时期的这种带有“兽、水、星、月”纹饰的铜镜应该定名“井宿镇水镜”,其价值是元、明时期的“犀牛望月镜” 或“吴牛喘月镜”无法可比的。并且这种铜镜经过长时间的消耗,流传至今已非常稀少。所以我们在鉴定“井宿镇水镜”的时候,一定要结合它的铸造时代、铸造工艺、文化背景和纹饰造型的细部特征来做具体分析,仔细辨别它所表达的主题内容和寓意,看它是否能算得上一面真正的“井宿镇水镜”,切勿与“犀牛望月镜”或 “吴牛喘月镜”相混淆。 【作者:朱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