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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中展示了西汉初年铜镜艺术中的“龙”形象,大汉初建之时,先秦时代的铸镜工艺与风格的递续传承尚未断代,镜中之“龙”依然饱含浓浓楚风,而经过数十年“文景之治”的洗礼,“龙”的形态,在奇谲楚风的基础上增赋以浪漫磅礴的汉韵。
所以,我们在西汉铜镜上见到的“龙”不再抽象难辨,反而简明易识。威武的龙首,粗壮的龙角,纤细但不失饱满的龙躯,雄浑有力的龙爪,汉镜中的“龙”不再浮于想象,不再恢谲难觅,而是以直观具象的形态出现,似在宣告“源于楚,但也强于楚”。
镜中之“龙”形态上的变化不仅是社会风尚与审美的体现,也昭示着“龙”的社会功能悄然更易。自上古时代传下的氏族图腾,在漫长的岁月积淀中早已积蓄多重属性,“垂胡髯下迎黄帝”的神使,“结玄云,神哉沛”的雨神,“见龙在田,天下文明”的祥瑞以及“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的仙骑。
汉人对此照单全收并赋予“龙”新的属性——皇权。而将“龙”与皇权绑定的关键人物是汉高祖刘邦,《史记》记载:“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作为西汉的开国皇帝,刘邦被称为“真龙天子第一人”,自此之后,出于巩固封建制度的目的,龙纹被赋予“承天受命,君权天授”的宗法观念,更是“帝德”与“天威”的象征。统治阶级的意志与喜好在汉朝社会形成强烈的崇龙文化,将“龙”的地位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正因如此,在西汉的铜镜艺术中,“龙”是经久不衰且使用频繁的装饰母题。镜中之“龙”的形象剧变主要集中在文帝、景帝、武帝时期,这一阶段前有文景奉行黄老,休养生息的文治,后有刘彻开疆拓土,凿空西域的武功,使大汉的国力与国势达到空前的程度。
社会的强盛促进手工艺制造业的繁荣,特别是文景时期的长期稳定,给予艺术生长的土壤,大汉的铜镜制造业逐渐摆脱先秦时代的影响,这种变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润物无声中悄然发生。伴随着镜中之“龙”变化的,还有承载它的形制。
文景初期的铜镜在保留先秦遗韵的基础上,却在构图上有所更易,最为典型的便是乳丁的置用所呈现出的四分法布局,这种布局形式后来成为汉镜装饰艺术的主流。
(西汉·中山王后窦绾 四乳四猿龙纹镜 河北博物院藏 ,1968年出土于满城中山王后窦绾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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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这面中山王妃窦绾生前使用的铜镜,直径25.4公分,尺寸巨硕,形制上颇具先秦遗风,弦纹钮,圆环带,卷素缘,而在主区构图上则体现出汉人的设计,四枚乳丁置于四正方位,外环花瓣纹,将镜背均分为四区,一周环带又将其切割出内外两区,整观可见构图之巧妙。
每一区的正中以浮雕技法铸饰猿猴纹饰,左右下方位铸饰蟠龙,蟠龙身躯纤细,造型抽象,亦含先秦楚韵。文景时期,各种形态的龙纹是并行使用的,并非是以后浪逐前浪的淘汰之势,此镜累饰十二条蟠龙,也可借此一窥刘姓皇室对龙纹的喜爱。
光阴流转,关于楚人的记忆已逐步模糊,自故楚延袭而下的工艺美术在汉王朝铸镜工匠的眼中以炼化成汉风的养分,奇谲的“龙”在强盛的时代被赋予更为饱满的身躯与四肢,而在形制的选择上,倔强的工匠顽强的传递着祖先的记忆。所以我们看到这样的龙纹镜,圆形,弦纹钮,圆环带与卷素缘,镜背地章有细纹,镜韵上仿佛还有曾经的风格,但迥异而具象的“龙”纹告诉我们,过去终归是过去,更为强盛的王朝已经到来。
(西汉·四乳双龙镜,铜镜素材来源于网络图录,纹饰图来源于:王纲怀、安夙,《秦镜龙纹图集》,制图“浙江云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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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变化在安定的社会中酝酿,对汉风的强烈认同并不会因对楚韵的怀念而止步,反而在长久的积淀中,故楚的风尚如春风化雨般滋养着大汉的工艺美术,形成影响中国两千余年的“汉韵”。从这面铜镜上我们看到,大汉的铸镜工匠正在寻求新的突破,这次他们目把光放在镜缘上。
在保留传统形制与装饰风格的基础上,在四分法布局的外围,经典的卷素缘内侧多了一圈显然经过精准几何设计的内向连弧纹,这种自先秦时代传袭下来的镜缘类型,在大汉终于被具有几何美学设计能力的工匠完善,施之大成,而在不久,这种镜缘类型将成为文景武时期的主流。
(西汉·四乳双龙镜,铜镜素材来源于网络图录,纹饰图来源于:王纲怀、安夙,《秦镜龙纹图集》,制图“浙江云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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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镜缘造型发生变化的同期,适用数百年的弦纹钮经过匠人的改造幻化成伏兽钮的造型,多数的伏兽身躯上依稀还能看到弦纹的影子,而镜钮的主流,并以此影响铜镜艺术两千余年的,是在此时期定型的圆钮。
与弦纹钮的强力筋一样,这种半球状的圆钮同样符合力学原理,高隆起来的镜钮中心能够有效分担施加在钮孔两侧的压力,以致穿系使用时不易损坏。
几乎同时改变的还有整体的装饰风格,尽管西汉初年的地章纹饰早已不是先秦的工艺与类型,但依旧刻意传承着祖先的审美。但对传统的继承并不能成为前进的桎梏,富有胆识与创造力的大汉工匠最终选择去掉地纹,以原始自然的状态呈现地章,突出主纹,自此之后,西汉的铜镜纹饰再无主地纹之分,一种新的装饰风格在无声中诞生。
在新的装饰风格成形之后,大汉的工匠在镜背的方寸之间肆意挥洒自己的想象力与艺术力,“龙”的形象在有限的空间里呈现出无限的可能,镜中的一方天地便成为各种神龙恣意遨游的广阔苍穹。
神龙无所不至,即便是广阔的苍穹也终不会成为神龙的枷锁,于是在大汉工匠的手中,“龙”突破“麟虫之长”的限制,被设计成走兽的造型。
就在镜中之“龙”处于无相万相变化中的同时,思想活泛的工匠也将镜钮设计成各种造型,甚至呈现出兽的形态,与镜中神龙交相辉映。
不仅如此,在“龙”的装饰主题下,同期流行的其他纹饰也为龙镜增色生辉,比如在文景时期极为盛行的各类镜铭,以及在百余年后缔造两汉铜镜顶峰的规矩纹。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的这些变化在镜中之“龙”即将发生的剧变面前可谓是不值一提,之前的各种形态的龙纹还在“龙”的范畴之内,而在国势超迈千古的汉武帝时期,铸镜工匠突破“龙”形的限制,通过拔高四肢关节与头部特征,与压低龙躯的方式创造出一种新的龙纹形态,“龙”是它的纹饰来源,而这种新型的铜镜类型有一个极为响亮的名称“星云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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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星云纹镜,铜镜素材来源于网络图录,制图“浙江云拍”)
(西汉·星云纹镜,铜镜素材来源于网络图录,制图“浙江云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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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镜”只是后人为它起的名字,因其纹饰形态状若星云而得名,宋朝时被称为“百乳鉴”,它本来的名字早已无从考证,但我们可以通过对比发现,它的原始面目是“神龙”,所谓的星纹是龙的关节,云纹则是龙的身躯,甚至有些星云镜还保留着“龙”的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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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星云纹镜,铜镜素材来源于网络图录,制图“浙江云拍”)
(西汉·星云纹镜,铜镜素材来源于网络图录,制图“浙江云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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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镜最早在武帝时期出现,“天人三策”的文化观念以及“北击匈奴”的雄才伟略使大汉的国势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多年的对外战争虽然耗尽了文景时期的积蓄,但缔造的极为统一的国家认同,自此,华夏族甚至有了另外一个名称“汉人”。
星云镜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诞生的,但由于武帝时期流行的铜镜种类太多,这种状若星云的龙纹镜并未成为主流,反而经过昭帝时期的过渡,在宣帝一朝达到极盛。这种以简洁见整肃,犀利的乳丁透射凶悍之气的装饰风格显然更符合宣帝时期威加四海的雄强气魄。
这位从官狱中走出的传奇帝王,将大汉的国力与疆域推至顶峰,正也是这位帝王,彻底将西域纳入到中华的版图,关于宣帝一朝的铁血雄风,通过“汉宣定胡碑”的碑文可窥其一斑:“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雄才大略的汉宣帝之后,柔仁好儒的汉元帝继承了大统,这也是大汉王朝由盛转衰的开端,后世史学家甚至称“西汉实亡于元帝之朝”,《资治通鉴》中记载了这样的一次对话:
皇太子柔仁好儒,见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绳下,常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
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柰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过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也正如宣帝所言,元帝登基之后,放弃武帝至宣帝时期“霸王道杂之”的执政方针,奉行以儒治国的思想,真正做到了“独尊儒术”,以柔治国,直接导致汉王朝的衰弱。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显然,具备浮雕之美,并透射凶悍之气的星云镜逐渐退出主流镜式,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线条所勾绘出来的各种神兽镜。
镜中之“龙”的形象在这一阶段具备更为明显的形体特征,尤其是其饱满的身躯。而与文景武时期万象齐放的各种龙纹不同的是,此时期的龙纹形态却又空前的统一,究其原因,是因为此时的镜中之“龙”大多有同样的文化属性“四神之青龙”。
在文景时期埋下的黄老道家的种子,在西汉晚期已经成长为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此时社会上流行各种类型的道家思潮与神仙观念,谶纬神学、阴阳五行和得道升仙等思想和图样充斥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各种神仙与瑞兽成为汉代铜镜纹饰的重要内容和独具特色的时代符号,天上人间,神人凡界,奇禽异兽,多样的纹饰构成了一个纷繁复杂,极富浪漫色采的神灵世界。
在汉人的仙界图式中,“龙”充当着重要角色,源自四神体系的“青龙”在汉人的眼中还是天之东陆的守护神、震慑百凶的辟邪神灵与牵引凡人升天的神使,“龙”成为道家体系中最重要的神兽。所以我们发现,即便有些铜镜中的四神元素并不齐备,但永不缺席的只有“青龙”。
而这一些的本源,还是依托于丰富且博深的“四神”文化,这种自上古时代传承下来的氏族图腾,在先秦时代与天文星象结合后便被称为动物神“四灵”。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四神成员却是在汉代定型的,之后在大汉王朝的文化滋养下蓬勃发展。
四神文化博大精深,包罗万象,是汉代社会文化、政治伦理、宗教信仰、民俗神话、符命祥瑞与时空观念的综合呈现,因而,即便是同样造型的镜中“青龙”,在不同的图式下,所呈现出的是不同的文化内涵。四神图式在铜镜艺术中的鼎盛期是在新莽时期,在谶纬神学的加持下,汉代铜镜艺术被推至顶峰。本篇受篇幅所限不再赘论,关于四神文化的终极奥义将在下篇:规矩镜里的“中国龙”!
注:文中图片皆来源于可供交流欣赏的博物馆藏品与已公布的网络拍卖图录,资料来源已注明,在此表示感谢。
【参考文献】:
[1]王纲怀,安夙.《秦镜龙纹图集》[M].上海书画出版社;
[2]浙江省博物馆.《古镜今照——中国铜镜研究会成员藏镜精粹》[M].文物出版社;
[3]鹿艳芬,王姝. 从龙纹的演变看中国历史的发展[J].文物世界,2017,07;
[4]张亚美. 汉代龙形图像研究[D]. 青岛大学,2020,06;
[5]尹钊,赵杰,张继超. 汉代龙形象的发展与演变[J].东方收藏,2012,04;
[6]王霞辉. 汉赋龙意象研究[D].华东交通大学,2021,06;
【作者:浙江云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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